思念

我把照片留在曹老师一家,同时把我的思念留下。我后来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离开了中国,看过更著名的湖水,深入更原始的部落,但一直忘不了泸沽湖的碧蓝。忘不了阿沙姆阔阔的笑脸,永远记得曹老师说他愿意一辈子就做一个传统的摩梭人。他们是我在旅途中唯一可以产生一种家人般的信任与挂念的人。​他们不是旅人,我们不会在旅途上相遇。他们会继续安身与泸沽湖,而泸沽湖会守护他们。就像他们的木屋里各自代表男和女的左右两根木柱,同样取自在向阳坡在的茁壮大树,象征着女性为家族的跟,和男性是同根同源,互相仰赖依靠,缺一不可。我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泸沽湖,那个我叫阿咪(母亲)的妇人,那个昵称叫我阿悦并让我穿上她漂亮衣裳的阿札,

他们都相信家乡是灵魂最后的归宿,而泸沽湖不是我的故乡。​我会思念他们,但不带愧疚,像我牵挂我父亲那样。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旅行的、人生的,都是我父亲之前为我铺展的人生取向,因为他给了我自由奔放的因子,勇敢正直的性格,成就了我今天的选择。而他,大半辈子披挂了忧伤的外衣,永远沉溺在孤独的无垠当中,老去。​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的家产,他的故乡是回不去的耻辱。我和妹妹两人跟随他搬迁过无数次,我们没有老家,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饭桌就是家的缩影。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分散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加更是零碎的概念,仿佛我们三人都是孤儿,漂泊无以依靠。​我在途中给我的父亲写信,尽挑有趣和古怪的故事,

我知道什么样的故事和书写手法会令他开怀,我甚至可以预想到他看信的表情和笑声——在南方湿热的国度里。我一直希望他知道,我的远方一直是他的牵引,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不会迷失,因为他早就栽种了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种子在我的血液里,而他,在忧伤的啃蚀下凋谢。​我走得越远,越清楚家在哪里。只要四年在哪儿,家就在那里。​我了解摩梭人为什么临死前一定要尽量赶回家,好让灵魂得以安息,因为思念是牵挂的烙印,不会再潮湿的泥土下腐蚀。就像钟晓阳的《哀歌》所写的那样,将思念化作土地里的肥料,倾注在一棵大树上,好让它的枝叶能够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永恒地护荫爱人流浪人间的灵魂。我的父亲给了我最好的养分,和最宝贵的自由,

我走了,一次又一次远离他,他却从来欸有离开过南方那片潮湿的土地。​离开泸沽湖,乘坐了七个小时的巴士到盐源,隔天转车到西昌买了硬座火车票,连夜向成都前进。“香烟啤酒”的叫卖声一整晚在车厢间没有中断过。满脸蒙昧的乡民挤在一块儿,连座椅底下都躺了躲避检票员的逃票者。每当检票员在车厢后端一喊“查票咯!”,总会引起一阵骚动。有人瑟缩在椅子底下,被端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双腿遮掩了身影。有人走到另一接车厢,把手上的唯一的票传来传去,公用起来。有人握着过期的假票据,在装睡。​他们当中大部分应该都是出城的乡民,因为经济好一点的都不会挤在硬座车厢里,只有试图逃票的老乡和即将成为盲流的村民,才会睁大茫然的眼睛,等待终站的来临。

​机会不在老家,他们的行囊等于我们背包的三分之一,或更少。他们要闯荡的前路也许比我们更崎岖,他们的家也许从此建立在新世界,改变了下一户的户籍。家乡也许是失败后的舔伤站,但恐怕不会像摩梭人那样,相信家乡是生命的终站。一车的人,多少家的远离和临近,多少的告别和靠拢。​成都有朋友,一个是逃离噩梦般家庭的晓玲,一个是离乡背井来到这个都会和她一起生活的东门音。他们是西藏的旅途中相识,从此心里都有了一个牵挂的身影。他们现在蜗居在窄小的公寓里,感觉安全和舒服,不太想往外走,唯一去得最频密的地方,就是麻辣火锅店。​我这辈子没有吃过那么辣的食物,几乎头脑爆炸。东门音和晓玲带着我们连续吃了两晚的四川麻辣火锅。

我差点给辣味呛死掉。那滚烫的火红汤底和翻浮在上面的辣椒,使人生畏。把羊肉唰熟,不敢沾到嘴唇往口里送,即刻眼泪就飙框而出。就那么两口,再也无法继续吃。晓玲看我小心翼翼的吃相,说:“你怎么那么斯文?”,我全力抵抗冲上脑的辣痛,没工夫回应他。第一次吃不惯,课室味觉这东西很奇怪,它会牢驻在你的记忆里头,某时某刻,你突然就想念回味起来。​后来的40度高温的新疆沙漠地带,我和剑强竟然到处找麻辣火锅。每一次,我们都嫌弃那里的火锅不如成都的辣和香,而东门音和晓玲就成了我们挂在嘴边的伯乐。​我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我们想念麻辣火锅,一直希望有一天再回到成都和他们再大嚼一顿。味道,也是思念的烙印。而湿热的南方,有我无法承载的伤痛。

就做一个摩梭人

曹老师教课回来,说帮我们乘船去。我们很高兴,随着他从后院出发。后员外是一片田地,种了土豆和玉米。由于天寒,摩梭人将一层透明塑料覆盖在泥土上,具有保温作用。曹老师领头,带我们走到湖边,那里停泊了好几艘猪槽船。他挑了其中一艘,却发现没木浆,于是转回头,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家里去借。领了船桨,我们三人跳上船,划向碧蓝的边角。​“这船是你们家的吗?”我问曹老师。​“打架的。只要待会停回原位就行了。”曹老师淡淡地说。​我想起阿札昨天随便取了一件正晾晒的衣服,她说只要挂在那里的衣服,谁都可以去来穿,不分你我。我又想起了住在大落水的时候。唐斌说起摩梭人的旅游事业,是每户人家各派出自家的马、船和供游客拍照穿的摩梭传统服饰,

不分彼此的共同挣钱。赚到的钱,大家一律平分,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起过纠纷。​共产主义在泸沽湖获得最成功的实践,他们是最无私的共产拥护者。讽刺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还是躲避不了被改造的命运。当年红卫兵南征北伐,来到摩梭人的土地,强迫他们合法结婚,那些走婚的男女被拉到街头示众。摩梭人不懂什么是马克思、恩格斯,他们千年以来都是如此生活的,没有强占别人的财产,连爱情都看得很和平,还要人来教导他们什么才是共产主义的正确思想吗?​湖面很平静,曹老师要带我们到一座没有人居住的小岛去,说是收集肥料。我知道外界对摩梭人有很大的误解,不知道曹老师如何看待。​“摩梭人在中国少数民族中没有独立的族群身份,

我们被编排在纳西族下的一个支流。但我们的文化和语言都不一样。”曹老师左右两边交替撑着划桨,猪槽船一片碧蓝中摇荡。“关于我们的著作,很多多不太正确。后来周华山来做研究,算是为我们平反把。”​周华山就是那个香港人,在这里做研究的时间长了,摩梭人都知道他。根据他的报导,以往中国官方对摩梭人的调查有很多不客观的因素,除了汉人学者垄断,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型态也失去学术上的独立;而且研究报告都是专家的言论和理解,绝少有被研究者的主主体声音。摩梭人的社会结构之所以不被认同,是因为根据恩格斯《家庭、私有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把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理论悉数全收,把人类历史的复杂发展历程简化为五个进阶阶段——血源乱婚交杂、

晋那路亚夫妻群婚、对偶不固定婚姻、父权婚、一夫一妻。同时更认为,“落后”与“原始”的母系社会必定会渡到父权制。​小岛越来越近,看见群鸟在空盘璇。正是鸟粪便使小岛的泥土肥沃。船靠岸后,曹老师钻进草丛里,帮不上忙。很快的,曹老师挖了一些黑幽幽的泥土,说可以回家了。我们又跳上船,划向另一碧蓝边角。​曹老师的身影在高原的阳光下,显得很单薄。他说教书的津贴只有160人民币一个月,靠这份薪水过活根本不足够。​“就当作锻炼的机会吧,从中充实自己。”他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好奇,出奇地问了我们很多。我尽量的轻描谈写,实际上也不认为摩梭人的生活比我们的世界更差一段时间的沉默,剑强突然问曹老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曹老师低下头,也不看我们,顺口就说:“就做个传统的摩梭人嘛。”​我愣住了,好长好长时间不能言语。那是我听过最好的答案。​回到家,阿咪和阿札都在。我和大家拍一张照片吧。大家同意,我回房间取出宝丽莱相机,把所有人的影像弹指之间就吐出来。大家很兴奋,都围在一起看照片。可惜光线不足,照片很灰暗。我说明天太阳好再拍一张。阿札问我是否要穿摩梭人的衣服拍照,我说好啊。他一转头,就到房里搜索过年过节才穿的美丽衣裳,准备拿到湖边去清洗。我叫他别紧张,就穿那么一下子,不需要洗,可阿札还没听我讲完就抱了衣服走出后院了。​晚上,大家终于都坐在一起吃饭了。我夹了一块摩梭人最嗨的猪肉剽给阿咪,她撕下一小片喂阿沙姆吃,

阿沙姆又笑了。吃过晚饭,曹老师和我们离开火塘,到楼上去聊天。火塘是家里最神圣的地方,曹老师担心我们的谈话或许会涉及性方面的禁忌,未免引起阿咪和阿札的不安,就另觅地方交谈。​其实我对他们的走婚交往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想理会阿札的情人是谁。此刻我在想,明天就要离开了,心里很不舍。我想起摩梭人关于灵魂的归宿,他们相信只有死在家里,灵魂才能返回祖宗地。如果在外头感到不测,会想尽办法尽快回家,免得客死异乡,灵魂就如此流离失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了隔壁阿札房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人开门,隐约听见一个男人细声说话。我想应该是阿札的情人来找他吧。我闭上眼睛,知道那个男人会在天亮之前离开,但只要他还爱阿札,他会每天摸黑前来,黎明前离开。​他的灵魂会安息在碧蓝的泸沽湖吗?谁也无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