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改名的巨人

临离开越南前,我们去瞻仰了胡志明。​我和剑强一大早从河内老区步行到巴亭广场,当年胡志明发动八月革命胜利以后,曾经在这里宣读《独立宣言》,宣告了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诞生。一个国家的独立往往带着激情和苦尽甘来的欣慰,胡志明是最能深切体会个中滋味的人。那一年,他55岁。​平宽的巴亭广场具有典型共产国家的凛然威严,四四方方的广场有无限的张力,而硬边切割出来供国家领袖在庆典时站立挥手的楼台,肃穆庄严地面对广场上等候参观胡志明墓的长长队伍。​排队的人很多,有本地人和外国人,学生团体也不少。进入陵墓参观有许多规矩,基本上只能两手空空的进去。广场一旁有寄放处,我们背着的小背囊必须卸下,连同里面的相机一起交给不太让人放心的柜台小姐。

​柜台小姐身穿白色越南传统服装,冷漠地将我们的背囊取了过来,然后丢下两张说明书开口跟我们要8000越南盾。我们之前探听过,也被提醒不要缴付任何费用给寄放处。我狐疑地问:“不是免费的吗?”​柜台小姐神色木然,说背囊是免费寄放,当说明书可不是。我知道他在说谎,用很肯定的语气回说:“不,那是免费的。”​后面陆续有人来寄放,柜台小姐不想黑我们在啰嗦,即刻把我们的说明书收回,丢下一个号码牌子,命令我们在11点之前前来领回背囊,然后转身不再理会我们。在他们国父安息的庄严地方,也要欺诈行骗,我在此感到气愤。​我慢步走到排队的人群里,跟着队伍鱼贯登上陵墓的梯级。胡志明将是我第一个瞻仰的无产阶级斗争巨人,在他之前逝世的列宁和之后的毛泽东,

都同样在玻璃棺柩内永远安息,同时迎接永无止境的注视。他们永不朽化的躯体,和永远留存的历史一样,将被无数人检阅、膜拜、评判、痛骂。在进入陵墓的门口时,警卫作最后一次检查,确实没有违法物品被带进去,同时警械参观者肃静。陵墓阴暗昏沉,只有正中央的玻璃棺柩发出微微的亮光,一个再也不说话的79岁老人平躺在鲜花堆里。​瞻仰的人群在围栏的隔离下无法近距离瞻仰胡志明,而且周围有警卫作出催促的手势,绕围而走的人群因此快步前进。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排队来到这里,这没来得及把胡志明看清,就被推出陵墓外,连感慨一番的机会都来不及酝酿。​“你看清楚了吗?”走出陵墓,灿烂的太阳一时让人无所适从。​

“才怪。”剑强回答我。​我们首先赶紧去寄放处领背囊,柜台小姐依然目无表情,领了背囊我们也不道谢九州开了。​对胡志明的凭吊还没完结,他的博物馆就在巴亭广场的另一端。印象中,胡志明不像列宁和毛泽东那样,功过的争议之声反差很大。他的抗争重点更多是革命,先是获中国援助反抗法国争取越南独立,后来是抵抗美国的入侵。在博物馆内,我看见胡志明的诗稿。那是写于1942年的诗,那年他去中国同越南抗日革命力量联系,刚从广西的地方政府逮捕,尔后他在广西各县的18个监狱里被监禁了13个月。他在狱中写了一百多首诗,收集在《狱中日记》里发表。1942年前,胡志明不叫胡志明,他一生改过许多名字,仿佛为了显示自己在人生不同阶段应扮演的角色和思维转遍。他的原名叫阮必成。参加革命后又曾改名为阮爱国。1911年为了更了解外国世界的情况,他以阿三的名字跳上了一艘法国运输公司的商轮,

当上了厨师助手。他到过欧洲、非洲、美洲的许多国家,靠做伙食管理、帮工杂役、烧锅炉、旅馆待役、园丁、洗印照片等工作维持生活​我猜想1942年前后必定是他的人生关键一刻,因为他在1941年,他正式已胡志明之名进行革命工作,从此再也没有改名。1942年的《狱中日记》署名是胡志明,发黄的书页上是补拙的书写汉字,平平淡淡地写出在监狱里的心情。​“老夫原不爱吟诗,因为囚中无所为。聊借吟诗消用日,且吟且待自由时。”这是胡志明的《开卷》一诗。“昔君送我至江滨,问我归期指谷新。现在新田已犂好,他乡我作狱中人。”——《忆友》​胡志明被押解途中,小腿被绑吊在船栏上,经过岸边的乡村,看见了悠游自在的渔夫,如此写到:“乘船顺水往邕宁,

筋吊船栏似绞刑。两岸乡村稠密基,江心渔夫吊船轻。”​所有的诗作文字浅白,即使不了解胡志明,多少也可从中窥探到他的思绪。我和剑强一人一首轻声吟咏,越南人投以狐疑的眼光。他们现在都看不懂这个曾经跟这个有过上千人渊源的文字。胡志明遗憾的恐怕不只是这一点,当年他和中国所建立起来的关系是“越中友谊深,同志加兄弟”,从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中国一直是越南最主要的援助国。中国给与越南的援助包括武器、物资、兵力、建设,即使在最艰苦的大跃进时期也没有吝啬过。后来抗美战争刚一结束,越南却把中国当作新的作战对象,反排华火热地行。“为什么中国每次给予别国援助,到头来总是被反咬一口?”剑强不明白。​中国人恐怕也不明白。

山城风雨

无止境的烂路使我非常的懊恼,也非常的疲惫。每遇到一段可以顺畅的柏油路,我总会双手合十拜拜,希望可以一次一路顺风。但这样的奢求至多能维持两三公里而已,太阳偏西了,沿途的苗族牵着马匹回家,耕田的农夫也开始赶牛回家。而还在山路迎着寒风的我们,究竟还要翻越多少座山头呢?此刻我们已处在越南境内的最高点了。萧瑟中只听见风声,起伏的山峦像魁伟的巨人,冷漠注视两个赶路人。我陷入一种囹圄的忐忑不安里。当局了沙坝(Sapa)还有30公里的车程时,路况开始好转。浓雾开始弥漫山头,半山还见云海聚拢。冰凉的气温使发热的身体感到舒服,这几天坐在摩托车上长途跋涉,不知吸了多少灰尘和晒了多少太阳,幸好没有发病。​

来到沙坝市区,有点压抑建筑物如此整齐,还以为少数民族散布的地方会朴素一点,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又一间的纪念品店,还有播放摇滚音乐的酒吧和售卖披萨的餐厅。​这些到处林立游客专属地并不令我惊讶太久,但一看到穿传统服饰的芒族和苗族小女孩,正用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跟游客攀谈时,我还真为了这个不协调的画面所产生出来的荒谬趣味失笑了。​我不能说我不喜欢沙坝,旅游业的带动,可以改变生活,也可以改善生活。我们不住在那里,少数民族的需求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选择生活方式和权力。​隔天起了摩托车满山兜转,沿途都是苗族开拓出来的延绵梯田,一级一级都是农夫的智慧。下山时经过一些村落,

男人蹲在路边抽水烟,拉着马匹的妇女和马一样,身上戴了铃铛作响的饰物,当当啷啷回响在山林间。小孩最悠闲自在,奔走山头嬉笑取闹,走远了大人也不会呼喝,整个山头都是家园,哪儿回去走丢?​我们在沙坝遇上了伟斯和麻沙米,他们很喜欢沙坝,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不愿离开。苗族女孩带他们回家,又去了一趟徒步,现在和旅馆老板混熟了,正帮他制作介绍旅馆的网站。​越过沙坝北部,就是中国的云南。这片同一个脉接壤的土地,孕育了同样的民族与耕耘文化。我么过后会带着护照到山的另一端,拜访一个在云南落户开旅舍的朋友,他住的地方正是世界最大的田梯所在地段。剑强把云南朋友的地址给了伟斯和麻沙米,

虽然没有约定好,但我知道我们应该会再次在另一个国家的同个山脉,相见。​离开沙坝那一天,天气晴朗。休息两天,肌肉的酸疼减少了,精神也好多了。我们准备到距离沙坝100公里外的保河(Bac Ha),同样是少许民族聚居的高山地带。​途经老街(Lao Cai),这是我们回河内还了摩托车后,将乘火车批过关去中国的边界城市。剑强将摩托车兜送进小巷,发现三个法国人和一个日本女子坐在路旁的档口喝甘蔗水,我们把摩托车泊下来,对他们笑笑打个招呼。其中一个男的指着我们的摩托车,问:“你们两个共坐吗?才110cc的马力啊!”他们一行人的路线和我们一样,确实每人开一台马力110cc的摩托车。​“上山是有点吃力,但没多大问题,况且省汽油。”

剑强掌管财务,他常挂在嘴边的是:“用最少钱走最多地方。”另一句:“我们不富裕,只能用时间换取金钱。”​告别法日一伙人,我们继续上路来到保河。保河是继沙坝后另一个新崛起的旅游点,因为刚发展,许多建设还在进行中,灰尘很多,第一印象不好。​我们找到了隐秘安静的旅舍,一个同样乘骑摩托车的老外随后而至。旅舍就我们两户住客,自然打起招呼来。对方是法国来的,和宁平那个糊涂的年轻人同名,叫罗伯特。我们相约去吃晚餐,刚吃饱就刮起了大风。​一把片的乌云被狂风吹送过来,覆盖了整个天空,风雨欲来的压抑感遍布大地。我们一起回旅舍去,本来还想站在露台聊天,但风实在太大,越是邀罗伯特来我们的房间继续聊。我们是冲进房的,

关门时因狂风的阻力还费了一点劲。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惊天撼地的轰隆雷响切断了电源。漆黑中听见玻璃窗被强风拍打的撞击声。三个人静静躲在房间不出声,抬头望着窗外,看见两片被掀起的铁鋅腾空飞起。我们你看我我看你,困在风声鸣咽的灾难里肃静。​楼上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我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透过窗户看见对面餐厅的人向我们喊话,还不断指着我们的楼上,似乎要跟我们传达什么信息。剑强和罗伯特决定上去查看一下。我拉开半扇门让他们出去,接着又赶紧把门关上。不一会儿,他们全身湿淋淋奔回房里,说罗伯特的房间的玻璃窗户被打碎了,整个地上和床垫都湿透了。​“啊!外面的摩托车不会有事吧?”我想起外面的交通工具。

​他们俩转头又出去把摩托车安顿好,再回来喘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的狂风际遇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我在想,要是土崩的话,我将困在山城与外界失去联络。​往后,我和罗伯特的电邮来往,免不了绕着山城那一天的风雨而展开。

即将淹没的市镇

来到分叉路口,往西是去奠边府,往东是莱州(Lai Chao)。从这里开始,泊油路开始消失。剑强扭摆车头,取东而去。我们把奠边府抛在后头,一如法国当年因失守最后一道堡垒,而无法再回头看越南一样。是奠边府战役使法国和越南递上一把利器,只是没想这个兄弟后来有一把利器通了他一刀。​如果我是法国人,处身在路口,或许会百般思绪上心头。来自小国的人民,无法体会强国的气概,他们曾经拥有过骄傲和所失去的辉煌,都是我们所没有的。小国人民和殖民子民对峙时,“控诉”往往成了击败强者的武器。前往老挝、柬埔寨和越南的法国游客相对比其他地方多,他们所看见的破落景象,和我们参观欧洲古迹的颓垣断壁时的心情时一样吗?

如果心里有了答案的人,他或许直到在公平对话的平台上该往哪里站。​摩托车开始颠簸,走过大石路、碎石路、泥路、吃力地来车引擎,挨着山崖疲乏望山坡冲刺,剑强使劲控制车头,还要担心被山头挡住视线的路径会突然迎来大卡车。我坐在后边,双手攀扶着剑强的肩膀,害怕随时被震荡抛离座位。​如此一整天下来,我已神志萎靡得无法理会一切,也管不了剑强得身体状态,心想:“反正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只要一张床,最好是一张能够移动带我上路的床,我不想再度爬上令人泄气的摩托车。我的背和双腿在三天内已受够了折难,走起路来曲背弓腿般行尸走肉,屁股还坐扁了,连上厕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天色越来越晚,我催促剑强加把劲,

他一路停车拍照,耽误了许多时间。山峦的暮色晦瞑中使人感到不安,崎岖的山路更是危机重重。蜿蜓的行驶令人焦虑,幸好最终摩托车开始顺坡而下,意味着盘踞在谷底的市镇即将出现。好不容易看见灯火,终于来到了莱州,此刻才松了一口气。​找到了像鬼屋般的旅舍,还得登上长长的梯级到位与坡顶上的房间。空荡荡的庞大空间没有一丝人气,一排排相连的房间大门深锁。用钥匙把房门生锈的铁链门锁打开,推门而进。长条形的房间深深向里边延展,没有窗户。​“哈喽”我叫了一声,似乎听见回音。我倒在床上,全身肌肉酸疼,头也隐隐作痛。虽然如此,还是忍住疲劳到外面找吃的。​走到寂寞的街道,感觉诡异。在萧瑟的路边买了几个类似锅贴的小食,

幸运找到和 Bia Hoi的摊子,两人没有异议走了过去。看来啤酒比食物更能鼓舞人。莱州是个即将被淹没的市镇。处于盆地的地理位子使他在雨季时时常遭受水灾祸害,为了一劳而逸地解决问题,政府计划在沱江蓄水池附近建造一个东南亚最大的水坝。水坝建成后,可为泰国、柬埔寨等国家供电,但也意味着,将来要探访莱州的唯一方法,就是乘潜水艇了。​我和剑强目无表情地啜饮啤酒。远处走来一个老外,原来是德国狐臭大兄的英国朋友,他向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否还记得他1,这回才知道他正在的名字叫戴夫。​我们有多叫了一瓶Bia Hoi。老板为我们送上塑料瓶盛装的Bia Hoi啤酒,我们尽兴而饮。时间从河内骑脚踏车来到莱州,而我们才花了三天时间而已。

不过,戴夫比我们多去了另一个地方就是奠边府。​“奠边府如何?”我问。​“没什么看头,就历史的意义的价值而已。”戴夫嵩嵩剑肩​他有一张很详细的地图,适合骑脚车旅行的人使用。我们和他一起研究明天的路况,发现都是没有柏油的拦路。一想到还要再经历约200公里的震荡,我忍不住呻吟。​啤酒喝光了,我顺手拿了空瓶无意识地瞄一下,突然发现中文字出现在剥落大半的说明贴纸上,于是留心阅读。​“你知道这瓶子的前身是装什么的吗?”阅毕,我问戴夫。​“瓶子肯定是回收再用的。”戴夫说。​“那当然。”我看了他一眼,希望他听见我的答案不会呕吐。​“瓶子曾经是清洁剂,专门清洗厕所地砖、面盆等,功效特强!”我一口气说完,向戴夫眨眨眼​“Oh Shit!太迟了,

我们都喝下肚子去了。”戴夫叫道。“不怕,说明功效特强,瓶子一定是非常的干净,因为所有的细菌都被灭杀了!”剑强哈哈大笑。​老板不知我们在笑什么,望了过来。我看了他一眼,他想什么呢?他的家园即将成为水底世界,他会搬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在这里留下欢笑和疲劳,能拨动让的回忆的涟漪吗?没有人会记住我们,水坝建好的那一天,水闸一开,奔腾的江河之水将倾泻而留,洗涤了土地、脚印、房屋、灰尘、电灯杆、山坡,最后掩盖了整个盆地。届时,再也没有水灾了。​Bia Hoi的空瓶也会浮出水面吗?如果会,我或许应该将说明贴纸撕掉,不让人知道它的前身——那是我们三个人在水底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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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色匆匆

​从山顶上,我看见了徜徉的山谷在梅州(Mai Chao)。我和剑强站在高处,静静地俯视山底下延展平铺的稻田。剑强提起他的相机,捕捉了风景的美,却无法留住风的呼声和温度。我蹲在山崖边,想真这一个多月来所经历的种种,和走过却捉不住的风景。​“真美。”我自言自语,剑强并没有理会我。我抬起头看他一眼,一个下午下来,他就黑了许多。我们的摩托车停在一旁,它将陪伴我们一个星期。那是一辆110cc的Suzuki viva型号的摩托车,是我们在河内以每天3美元租下来的代步工具。此刻我们离开河内135公里,正逐步朝越南西北前进。​梅州是我们离开河内的第一个停驻点。此刻接近黄昏,但晚霞还没出现。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提醒我们该下山寻找住宿了。

跳上摩托车,顺着山路蜿蜓而下。我们的大包留在河内,只带上几件衣服和洗漱品装在小背囊上路。剑强将背囊挂在胸膛前面,我的包则背着。110cc的摩托车性能不错,上山没问题。其实现在说没问题还太早了点,这一路北上,最高点将是海拔三千多米,而此刻的梅州也不过是海拔400米而已。​到了山底,大片稻田在眼前无垠扩大,群山的包围是天然的屏障,阻挡了寒风。我们来到了傣族人居住的乐村( Ban Lac ),打算向乡民问路。一批穿着类似老挝传统纱笼的傣族妇女向我们招手,问我们是否要留宿。我向其中一个笑笑,跟了她去。傣族女人领我们朝路旁边的高脚屋走去,她领先登上木板楼梯,我往后跟随。上了去,是一件平宽大房,利用布帘间隔几个床位。

地板是竹条扎建的,透过洞缝可见地面。女人走到房角一边,推开小窗户,外头是葱绿的稻田。剑强泊好摩托车也近屋来,看见窗户外的景色,很是喜欢。​女人帮我们铺好床褥,拉上布帘帷幕,说她现在就去给我们准备晚餐。​洗过澡,趁天黑前到田里去走一趟。坐上了一整天的摩托车,双腿有点僵硬了,大腿内侧还隐隐作痛。我大量剑强,发现他精神还好,正是另一端的田埂站着拍摄。他的身影在辽阔的稻田间和水牛一样,是一滴墨。我突然很想问他:“你快乐吗?”​晚餐准备好,女人从高脚屋喊我们回去。剑强是听见了,但我还是向他招招手,才转身走开。我问我自己:“做个耕田的农夫快乐吗?”​晚餐实在太丰富了,有鸡有菜,添了两碟饭差点撑死。吃饱饭,

四处都一片漆黑了。田里的田鸡呱呱声此起彼落,还有不知名的昆虫鸣叫互相和应。高脚屋里点了煤油灯,但昏暗中也无法看书打发时间,索性取了手电筒外头逛逛。​村子很小,不过是十几二十户人家。转个弯,看见其中一间高脚屋灯火通亮,音乐声响从里头传出来,好像正有表演。我们走上前去,拾级而上,和其他乡民一起挤在门口张望。里头却是有人看表演,一群浓妆艳抹得傣族男女身穿着传统服饰,正跳舞给一群白人游客观赏。​我们看了一会,不觉有趣,就离开了。回到住宿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可干,只好上房去休息。庞大的房间就只有我们两人,呢呢喃喃说着我就睡着了。​隔天起了个大早。早餐过后又继续上路,当天要赶一百八十多公里的路​这里路开始陡峭,

山头锄了草犁了地,预备开垦梯田。由于还没有下秧,所有的山岭都被方形的农田分隔出深浅不一的褐色块状,像缝补过的旧衣。放眼望去,层层叠叠,都是农夫缝补的大地,披挂在山的躯体。​背着箩的苗族赤脚安步当车经过,他们的袖口、衣领和裙摆摆有鲜红的刺绣花纹,在黑底布料的衬托下绽放出了一丝俗媚的喜悦。路上还见、徭、傣,芒等少数名族,一见他们出现,剑强就会把摩托车停下来,赶紧拍照。这些不习惯拍照的憨厚农民,要不是闪开镜头,就是站的直挺挺,连笑容也没有。男人通常很乐意拍照,小孩更是雀跃,往往一涌而上,装模作样挤成一团。​经过小镇,我们就留意看是否找到甘蔗档,若发现了,总是兴奋地跳下车,停歇一会儿,喝一杯。​

长时间骑坐在摩托车上是很疲累的,两腿因撑开屈就在有限的坐垫上而僵硬。每当一下车,头几步都是想猩猩那样弓腿而行,嘴巴还哼出咿咿哦哦的呻吟。背囊不是很重,却足以让肩膀酸疼。遇上大热天,正吃力上坡的摩托车躲避不了毒辣的太阳,连影子都像是熔化出来的焦黑碳屑。​抵达山萝(Son La)时,我和剑强已舌敝唇焦,全身发热,随时能吼出一团火焰来。​如此疲累,快乐吗?

危险地带

每一个晚上,我和剑强都来到了旅舍楼下的街角,曲腿坐在矮凳上喝一种叫 Bia Hoi的啤酒。老区内不允许车辆进入,但三轮车、脚踏车及摩托车却例外。街角对面也有另一个档口,同样卖 Bia Hoi,同样是高朋满座。啤酒是小型厂家自制的,没有一致的包装。如果是散买,通常就盛装在回收的矿泉水瓶里,也没有贴上商标。像我们这样蹲在街边的档口,则是一桶桶的塑料桶,扭开水喉管,装满一杯又一杯冒泡的啤酒,递送到挨受了越南人一天轰炸的旅者面前。旅者们都喜欢挤在一块儿,一面聊天一面应付随时前来擦鞋的孩童。擦鞋的孩童像挥之不去的苍蝇,他们提了工具箱,里头只有最简单的鞋油膏和残旧的刷子,黏在旅者身旁,

不断重复问:“Shoe Shine?”你回答说“no”,他纠缠说“yes”。喝啤酒的人说不到两句话就得测一测头说“no”。擦鞋孩童没有固定的目标,只要是有穿鞋的就行了。剑强和我都穿两条带钩住脚趾头的人字拖,却依然成为他们的对象。​Bia Hoi酒精量很低,非常顺喉,而且便宜得难以置信,一杯才不过15分美元左右。正因为这样,一个晚上下来,可以喝上十多杯也不出奇。​入夜的河内老区依然热闹,但多了份松懈。在这一条以旅舍居多的街道,房屋还依稀保有法国殖民风格,昏黄的灯光从各个窗户投射出来,和街角的喧哗形成强烈的对比。​我们有时在这里认识到新的朋友,相互交流在越南旅行得趣事,也顺带打听即将前往的国家。另一方面,我们会在这里碰上旧相识,

共叙分别后的经历。许多人碰上许多了,借由Bia Hoi的牵引,延续了本来断线的联系。旅行得路线在星空下的颠动城市纵横交错,分支驳接上遥远的前方与后方,将地图的庙貌勾勒出来。​我们遇上了老挝相识得南斯拉夫人德占,他是个精明得地产经纪,一年里头有半年的时间花在旅行上,几乎全世界都过去了。他和剑强一见面,两人就爱彼此较量,看谁比较厉害讨价还价。​“说,这包烟你买多少钱?“德占指着越南土产香烟问剑强。那是味道非常浓烈的次货,就贪他的便宜。​“9000越南盾。”剑强回应。“啊!你比较厉害。”​接着又问其他物品的价钱,一来一往的语言搏击,越南人听到的话,恐怕还是要要笑他们笨,以为讨到了便宜的价格。​德占过后,

我们遇上了那个在前往宁平夜班车上的德国乘客,也就是狐臭味熏了我一整晚的胖子。他买了一件中式外套给他的13岁女儿,碰上我就把外套从塑料袋掏出来,叫我试穿,如果适合,这意味着他买对号了。​外套稍微宽松了一点,只听他说:“对了,没错。”我看看德国胖子的身形,“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形容词闪过脑海。​德国胖子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识途老马叫了一杯Bia Hoi,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他说:“这里非常危险。”我们起初还以为他说河内很不安全,到处是敲诈游客的骗子。后来他在短短时间内连连喝了五杯Bia Hoi,神色自若地再次说着:“看。我都说这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我每一次都来这里,喝十几二十杯啤酒,隔天早上头疼欲裂,

可是一到晚上,又忍不住再来。”德国胖子摇摇头,喃喃重复:“非常危险。”​美日夫妇伟斯和麻沙米和我们喝过一次Bia Hoi,但他们不是那种爱喝酒和喜欢夜生活的人,早早就回旅舍睡觉去了。​日本人和韩国人通常不会单独前来喝酒,都是成群结伴霸占掉一大片的座位。他们有的只会讲自己的语言,却全世界游走。也许是语言的障碍,他们大多时间都只和自己人交流,往往变成小圈子,也就是住在日本或韩国人居多的旅舍,或到固定的餐馆用餐。​街角是观察人生百态的好地方,在旅者们炫耀自己行程的当儿,总有一些令人难堪的场面,往往打住了人们畅谈的兴头。擦鞋童虽然身份卑微,身世也许凄凉,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每天见惯了,

同情心多少都降低许多,反而还可以和他们开玩笑。令人尴尬的是掏钱的乞丐。不管是赞同或不赞同施舍,每当乞丐伸出手默不出声的时候,人们的脸色都很为难。乞求的眼神来自背着小孩的妇女、枯槁憔悴的病汉、衣衫褴褛的儿童。有人同情他们有人不,有人给钱有人不。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不寻常的乞丐,聚坐在一块的所有旅客突然都停止说话,脸上表情不是同情,而是悲伤。那个乞丐是残疾的,他不能走动,而是趴在地上靠双手在泊油路上往前撑,像一条蠕动的变形虫。他慢慢地撑过人群,缓缓前进,手肘擦伤了正流着血,那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见他艰巨的爬行举动,都无法忍受他继续紧贴马路撑行到大伙儿面前,于是主动走到他身边,把钱施舍给他。

钱给了,乞丐总要离开的,除非有人愿意背他。领过钱,他扭摆方向,横越过马路。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令我么为他捏了把冷汗。
​回过神来,大家都有点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我仿佛看见德国胖子又在摇晃他的头颅,咕哝道:“非常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