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沉默

我站在路边百年的榕树下,老旧的汽车在法式的楼房跟前喷出迷蒙的烟雾滑过,消失在萧瑟的街道后方,那边有古老的寺庙。我和剑强在泛黄的城市穿梭了一个上午,在东方和西方的有狼之间迷失了时间,还有空间。我突然觉得疲倦,对剑强说:“我们去找那颗百年榕树吧。”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社会主义国家一般很重视这个节日。毛泽东说过女人可顶半边天,再半个天空的骄傲下,妇女们获得了假期。万象的妇女们放下工作,快乐的穿上漂亮的纱笼,年轻一点的则套上紧身牛仔裤,成群结队到巴都塞(Patuxai)拍照留念。那是一座手工拙劣的凯旋门,为纪念革命战争中牺牲的无名战士而建。凯旋门的石灰本来是美国为建其军事机场而准备,后来都用来建造这座模仿巴黎凯旋门的巴都塞了—把所有战士的尊严溶化在美国的石灰里头,尴尬却傲然地展示着法国的威棱。灰沉沉的纪念建筑充满历史的玩味。

那刻印在国家盖章的达廊佛塔(Pha That Luang)不也一样吗?16世纪动工的达廊佛塔原本是为展示宗教的圣洁与肃穆而建,却在19世纪被啊努冯(Anovong)国王增建围墙和发射武器的风口窗户,用来对付同样是受佛教洗礼的缅甸和暹罗侵略者。在战火中严重损毁的佛塔后来在法国的协助下重建。35年过后,法国不满意当时的修建咋此对佛塔大兴土木。所有的建设在毁灭之后,所有的毁灭在为重生而铺路。佛陀的光环被法国人涂绘上去。荣耀归谁?把仿照巴黎凯旋门的巴都赛和刻印在国家盖章的神圣达廊佛塔抛在脑后,我们寻找另一个沉默的历史见证者。

就这样,我们来到沾了灰尘的榕树下。在时间存活上百年的生物都可以成精了。这一两百年,它盘根在湄公河流过的土地,哪里来之前千里以外的雪顶山峰所溶化下来带着神圣意味的水源,潺潺地流过寒风凛冽的青藏高原,顺着河床的弧度入季风型热带雨林的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最后望着越南的出口归宿在南中国海的浩瀚里头。百年榕树汲取这条经过一个又一个溢满着佛教精华的河流养分,即使在炮声隆隆的年代也泰然静穆。它看过法国人的骄傲,看过美国人的霸道,只有憨厚的老挝人能使它深入泥土的跟稍稍痉挛地抽动,

但表面上他依然不动声色。它目睹殖民统治的逐渐式微,见识过苏联体系地共产主义在这里蔓延,冷眼观看越南越俎代疱实行共产斗争。再一次,只有这片土地的民族各自清算和自我残杀的当儿,它再次痉挛。树叶上的朝露扑簌落在火红的的土地和民族的至尊一起蒸发,榕树根里头涔透了哀伤。即使在战火平息,国家逐渐开放经济市场今天,它还是无法乐观地相信受佛叫陶冶的知足人民能在全球化残酷的竞争中站住脚跟,老挝人也许会继续被伤疤累累的贫瘠困境囹圄,蒙昧地展望未知的明天。

我就这样驻立在老榕树下,像敬仰一位智者那样的谦卑。它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是一个同样来自曾经被殖民的国家外来者,但是身心健康没有经历战争的洗礼。我不寻求什么答案,历史的推移往往只能分析,在纷乱往往丑陋的过程中寻求美好的醒觉。我们把历史切割成细微的块状接驳起来,仿佛发生过的事情必须经由分割才能再次重组叙述出来,若干年后或许再次重演,视乎是为了是我们的觉醒能够深刻一点,一次一次的试探我们追求和平的决心。披着橘色的袈裟的年轻僧人走过,他的师父曾告诉他关于那段政治动荡的年代吗?

宗教如何被钳制甚至面临被铲除的地步,“正确”的政治又如何灌输和教育僧侣的那段故事?年轻僧侣也许听过,但老师父一定不会忘记26年的羞辱。老师父也许回向年轻僧侣翻开他的双手,说:“当年我们手里握着的不是托钵,而是锄头。”1975年老挝人民革命政党宣布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成立,宗教压迫开始实行。首先宗教学习从小学课堂里删除掉,接着禁止人民向化缘的僧侣提供食物。没有支援的僧侣只好夏天耕种,畜养起猪和鸡等家禽。这些打击和磨难也许也是修行的提升,但老师父一定无法接受僧侣抛开经书转而投身到共产主义斗争的漩涡里头去。

即使到了今天,宗教事务局掌管着国内的一切宗教事务,确定宗教理念和教义履行是符合马克思原则的。所有僧侣必须经过政治思想灌输改造,经书也得通过有关部门的检阅批准。曾今一度,泰国的经书被禁止,他们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来源。老师父或许也像百年榕树一样深沉,它耕过田,对土地的感情深邃,他了解土地孕育籽苗的根基,他的锄头越是深入坎嵌在泥土里,越是能了解众生的苦难。他的汗水也曾滴落在那片土地里,像榕树的朝露一般抖落下来,轻微的颤抖是不能让人看见的。老师父抬头远眺往南方。

他许多的同门弟子的逃亡到佛主庇护的泰国。年轻的僧侣也许会问:“您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呢?”老师父会怎样回答呢?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根也和榕树一样早就深入土地里无法远离?还是领悟了尘土的浮幻,心灵的净化才是归宿?也许也许,他等待苦难的结束,扛起让佛教开枝散叶的任务?我凝视着百年榕树,设想出来的老师傅一点也不虚幻,虽然他们都不会给我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