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串的香气

我和剑强住在乌鲁木齐一个奇怪的角落,那里没有游客出入。是一个好心路人把我们带到那里的,说他认识那里的宾馆经理,可以给我们一个好价钱。宾馆的周围是洋灰店和钢铁厂,每当机器一启动割铁支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令人毛孔直竖,一股钢铁生锈的味道交混着烤肉的镶饼的香气,飘散在灰朦朦的空气中。​即使不住在那个奇怪的角落,乌鲁木齐的空气还是浑浊的,交织着千丝万缕的时空错觉和暗涌。在这个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城市,居住了汉、维吾尔、哈萨克、回等43个民族,他们彼此吐出各自的语言,脸庞刻印了属于各自迁移史的皱纹,照映在迅速发展的城市高楼反光玻璃镜面,和东部遥遥相望的博格达峰一起耸立在这个亚洲大陆的中心。​

这座刚烈的城市曾经是明朝的重要流放地,《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在乌鲁木齐郁郁而终,焚烧鸦片的林则徐也曾在这里待过,之后死于伊犂。流放之地必然艰苦荒芜,炎热的夏天和冷冽的严冬,是难以想象的两极——最高温度为42.1摄氏,最低温度为 -41.5摄氏。​幸好我们抵达的时候天气还算凉爽,走在繁忙的二道桥,密集的人群和小贩的吆喝声在最具代表的巴札翻腾着,不管走到哪儿,烤羊肉的香气总是瘙痒着鼻子,还有那一大锅的抓饭,是新疆的气味。当然华友很多其他的事物,比如拉条子和大盘鸡。B阿札内的贩摊多为维吾尔族经营,密密麻麻拥挤在一块,一转身,就会发现新鲜事物和宝藏。巴札力地货品充满异域流光——英吉沙刀子、绚丽色彩的传统服饰、

穆斯林佩戴的小帽子、编织精湛的地毯、玛瑙宝石等,新疆各地土产如葡萄干、哈密瓜、药草等,目不暇给。​“来来来,来买个天山雪莲。”一个贩子冲着我笑喊道。​“剑强你看,那是天山雪莲啊?我没见过天山雪莲,以为那是武侠小说创造出来起死回生的良药,而且孤伶伶长在最寒冷的飘雪顶峰,武功再好的人也难以摘取。现在我所见到的天山雪莲一大束插在塑料桶里,干枯不见特别之处。我向贩子探问价钱,还便宜的很,身价和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简直差天差地。​剑强走远了,在角落边拍摄一天露天帮人剪发的维吾尔老者。我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包,听说这里扒手多。巴扎外围也同样热闹,都是非法小贩在流动,售卖和巴札内完全相反的现代货。

有的妇女手上只拿了几件衣服站在街上兜售,有的将货品摆放在软纸皮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抱着跑。好几次人群中突然起了骚动,不知是谁叫响了暗号,大家都以为公安来扫荡了,像一枚炸弹投下来,非法小贩四处奔走,纷纷窜入小路躲藏。过了一阵,发现是虚报,又陆续从旁探头出来,在把家当显露出来,两眼溜溜转,依然防备地观察四周动静,预备下一回奔走逃跑的方向。入夜时分,轮到另一个市场热闹起来,那是五一路的星光夜市。新疆的味道在那里集合了。长长的笔直大路,数以千计的小食摊为密集地延展下去,上空被一盏一盏的挂灯遮蔽了,星星近在头顶。其实说入夜,真的要等到10点过后才不见阳光。我和剑强的晚饭时间一次比一次晚,因为习惯了天不黑,

我们无法吃晚餐。​“吃饭吗?“肚子开始饿的时候我就问剑强。​“天还没黑呢!”这是他在新疆的典型回答方式。​新疆和内地的时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但为了统一时间,都划一内地时间。当地人并没有完全习惯依照内地时间行事,为了安全起见,向当地人询问时间,最好还是问明白对方说的是新疆时间还是内地时间。​星光夜市有好多好多的食物,简直叫人做不了决定。那些烤肉串的火炉都是特大的,数百枝羊肉串并列在支架上集体散发出诱人的馥香。还有金黄色的烤全羊,被摆置成曲腿的坐姿,尽管小贩向我们招招手,但我们俩的胃口再大也不可能把整只羊吞下肚子去。新疆人的胃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可以吃几十串用铁签串起来的大块羊肉,而我们把吃完肉的空铁签摊在桌子时,

新疆人会以为我们小器或不够钱,不然怎会那么寒酸。​我和剑强走到街尾,顺路买了一些小食边走边吃,然后再从尾端转回头来,走到麻辣火锅摊,坐了下来继续吃我们的正餐。​星光夜市即使过了午夜12店,依然热闹。天山以南的新疆地区白天炎热,人们在6点以后才活络起来。​“他们不用上班吗?”我看见新疆人那么晚还那么活力十足,大街越夜越热闹,仿佛人们都不用睡觉。隔天一大早,4点左右,天色又放光了。新疆的日照时间仅次于西藏,全年时照时间接近3000小时。​星光夜市和我们住的宾馆像新疆的温度差一样。钢铁厂收工过后,四周就死气沉沉,说不出的阴森。那股生锈的味道和洋灰尘埃包围了宾馆,仿佛生锈的是宾馆本身。幸好宾馆只躲藏在黑暗中短短几个小时,阳光一出来,在顽固的鬼魅都得离开。

赶鸭式观光

我想我们在吐鲁番的旅程是给连连的门票给搞砸了。​我并不特别喜欢一种说话——“来到XXX,一定要去XXX参观,不然不算是来过XXX。”在中国,全世界最古老最大、全国最高最长、全省第一的景点都是一门票收费站作为起点的,比都比不了。​一来到吐鲁番,走在葡萄支架的绿荫下,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我来到芭蕉公主的家乡了。当中亚脸孔的维吾尔人迎面走来时,沙漠枭雄的刺辣悍勇勇伴随飘香的镶饼,分泌出湖泊色的沙漠传说,使人追索起更遥远的变迁——湮没的城市、墓穴、废墟。​摊开指南书,火焰山、葡萄沟、高昌古城、交河古城、柏孜克里千佛洞…..述说着不同色泽的时空渊源,交织在这个世界第二大的盆地,任由酷热的风沙沾粘着,攀附在干年土壁上。都不看吗?

​市中心努力塑建起来的方整使人疲惫,刺眼的阳光一直照耀至晚上8店才软化下来。我和剑强躲在房间享受冷气,竟然有点懒散下来。下午是剑强的重要时段,四年一度的世界杯一转播,他就六亲不认了,绝不许我打扰她。我趁机写日记,偶尔听见他惊叫一声,电视机就传出骚动的鼓噪声。剑强一定感觉寂寞,和一个不懂足球的人屈就在房间里相对无言。​我们在吐鲁番的前天就只在市中心和近郊处走走,在原址是佛教祭礼地、现在是清真寺的额敏塔附近游荡。那是种满葡萄的村子,维吾尔人的土方,里头必定有一个晾挂葡萄的阴房,葡萄干就是从里头演变出来的,阴房四面用土坯砌出一格一格小缝口的透气墙壁,葡萄就一串串挂在里面,任由吐鲁番干燥的热风吹上40天,

然后变成米粒般的葡萄干。​马车在村子里辘辘而过,慢步到清真市的老乡戴了顶小白帽,孩子见了我们躲在土墙背后嬉笑。有一户人家招待我们进屋喝一口茶,我和剑强跨过大门,就在前院布满葡萄的支架下的大床纳凉。吐鲁番天气炎热,人家爱将床铺搬到院子,徜徉在攀附了葡萄叶的支架下睡午觉。剔透的葡萄叶被阳光照射得像透明,地方尽是影影绰绰的碎光和叶子的晃动投影。​我们给这户人家照相,头带花色巾的大婶赶紧进房打扮一番,男人还拉出家里的一头羊来合照。过后男人写了他们家的地址给我,没想到是用阿拉伯文写的。​“这能收到吗?”我有点怀疑。​“可以,可以。”对方不大会说汉语。​我后来在北京给这家人寄了照片过去,在一个国家里,除了英文和官方文字,

还可以用其他文字的地址来寄信,我还是头一回碰到。​第三天,我们终于和一团中国游客报了一辆面包车去观光了。一整天,我们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每一次,司机导游就告述我们门票价格。门票介于20到30块之间,如果将八个景点都游览,加上包车费用,起码200块不见了。到最后几个景点,车上的人下车前都会惨叫:“这个地方又多少钱啊?”​到了火焰山,一个老者一脚踏出车门,剑强开玩笑说:“这没买门票啊!”老者踏出去右脚即刻缩回来。即使导游一再强调火焰上是不收门票的,他还是不太相信。​我和剑强分开行动,有的景点他一个人购票参观,有的我一个人进去看。在葡萄沟者个景点,我们避开正门,从村民家边的小径混了进去。交河古城据说是世界最大最古老的土建城市,

我们一起进去。​我一回想起交河古城,就只想到当天的酷热是如何的煎熬。两千多年前,车师人建造了交河城,到了13世纪末,交河城毁于蒙古贵族叛乱战火之中。现在,交河城剩下一堆土房,和黑白分明的影子。我试着联想当年这里车马喧哗的情景。当年在这里川流的人潮说的希腊语、叙利亚语、栗特语、吐番语、波罗咪语、汉语、突厥语、波斯语….经商的、探险的、预言的先知、野心家、诗人与艺术家……葡萄美酒琥珀夜光杯,西域的瑰丽和厮杀……可是我只感觉无比的闷热,还有晕眩。​整个交河古城耸立在黄土中,周边是悬崖,像一艘庞大的舰艇,承载灭亡的阴冥世界航向沙漠。古城里的寺院、官署、瞭望台,经历了一场厮杀后画上了句号,只有阳光依然从上方照明着。

​同车的老者买了一个冰凉的西瓜,在门口的休息站等候大家,没有人会客气,唏唏唰唰把西瓜啃得精光。哪是我有史以来吃过最清甜的西瓜。​交河过后是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和敦煌一样,装载了满满的佛教精华。探险家斯文·赫定在这里留下他的盗窃的痕迹。在接下来是坎儿井,剑强“代表”我进去参观。坎儿井是新疆最古老的地下引水工程,据统计,这里的地下渠道共有1158条,如果连接起来,长度可达5000公里,等于从乌鲁木齐通过哈尔滨的里程。剑强出来的时候盛了一瓶地下泉水给我喝,凉气参透心里,舒服极了。​终于结束一天赶鸭式的行程,剑强却闷闷不乐,他后悔作了一个随团观光的决定,连拍照都无法静思,缺少了感情。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也没有一天赶八个景点的行为,我依然讨厌“不去XXX就不算来过XXX的说法,虽然往往还是被这句话左右着。

湮没的传说

离开成都,我们先到了兰州,剑强探望它一些搞音乐阿朋友,还看了一场地下演出。我们并没有在兰州游玩,我们把中国之旅的重点放在新疆,可是现在从越南进入中国已一个月了,我们都还没入正题。离开兰州之前,剑强再去吃了顿他在兰州最喜欢的牛肉面,然后我们就乘坐火车前往嘉峪关,在长城最西部的起点凝望沙漠。当太阳在晚上10店才落沉的天色,我们意识到我们即将在中国展开一段异域的漫游。​再来到敦煌,这个丝绸之路的要冲,新疆就在咫尺了。​每个来到敦煌的人,恐怕没有不去莫高窑的,也恐怕难有不对洞窑里的壁画赞叹的。一如当年首先来到这里的俄罗斯人奥布鲁切夫,然后是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接着是法国人希伯和,再来是日本的吉川小一郎等人,

最后姗姗来迟的美国人华尔纳,前赴后继为了里头的壁画和封藏多个世纪的经书,颤抖地兴奋着,颤抖地挖走一个渊远时代的见证,颤抖地等待回国成名的到来。​在浩瀚的戈壁沙漠和凶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这些远道而来的探险家像以往的驼队商人那样,带着满满的文化财富在丝绸路上辗压出一条黄沙道路,将一箱又一箱的文物带离原地,安置在异国的博物馆和文化机构。如今我们要将现存的莫高窑收藏一一观览,必须走访13个国家。​中国人称这些人为盗,可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他们是英雄。而拜读过他们惊险寻宝游记的人,会心存敬仰,因为他们走过的足迹和经历过的死亡挑战,是诗篇般的生命极限。被风抚平的车轮痕迹,则是历史的无奈和造化,

像海市蜃楼那样一幕又一幕的兴衰哀歌。​佛教的衰落,伊斯兰教的兴起,也许是莫高窑无法躲避的浩劫。惊慌地僧人在灾难来临前匆忙将藏经洞封埋起来,那里头不止佛祖的教诲,还有当年万里取经的艰苦,一冊又一冊的经书存了另一个古老国度的智慧。​藏经洞在漆黑中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直到王圆箓道士的一把钥匙,开启了另一轮的劫难。远道而来的探险挖宝者来到敦煌,首先间的就是王道士。他们都知道怎样讨好他,在她的批准下进洞窥探。奥布鲁切夫骗取到手写本两大包,卷数不详;斯坦因从同样在丝绸之路上出生入死的瑞典人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漫游》一书中获得启示,吸取赫定的经验和失败例子,作好一切准备;他装扮成玄奘的崇拜者,获得了王道士的好感,

成功收购了神幡绘画等艺术品五大箱,经卷文书24箱。法国希伯特拥有深厚的汉学基础和考古知识,花了三个月时间在洞里凭一根蜡烛把文物通检一遍,取其菁华6600卷文书和部分美术品;日本人后来也从王道士手中廉价购取了好些经典;美国人华尔纳最令人愤概,因为他来到时,藏经洞已空荡无包了,他不甘心空手而归,把目标转移到石窑壁画,用特制的胶布把墙上的画硬生生剥去下来,面积达3.20平方米。​当我们一团人被华尔纳经手过的壁画面前驻立时,看见他在一幅画只挑选了当中一小块面积的范围,将最精美的部分年走而留下一个方块型的斑驳空白面积时,团队中的中国人叫了起来。​“太过分了!”​佛祖的身还在墙壁上,可是头却比在了。

所有的人宁愿华尔纳把完整的壁画都一起带走,不要留下刺痛人心的空白。都带走吧,谁叫中国当年国弱无能?任由这些凭一点传说就嗅到历史价值的外国探险家,在荒凉严酷的沙漠坚韧地追索寻觅,几乎丧失生命的跋涉和坚持。干旱的黄沙他地没有令他们失望,那些传闻中的宝藏神话是真的,若能将千古神话都带回国,所有的跋涉都有了价值,荣耀的加冕也随之而来​讲解员每开启洞窑的一扇门,就重复指一个角落,说那里本来就置放了一个雕塑,却给外国人盗走了,目前收藏在国外某某博物馆。一次又一次,大家再也无法压抑胸口的忿怒,喊道:“去跟他们要回来!”​我抬头望着墙上挥舞彩东的飞天仙女,那是佛教艺术中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天人,在惠安的阴郁中漫天飞舞,

生动却失语,像中国人的宿命。​莫高窑共有492个洞窑,但一般游客只允许观赏10个。每打开一次门户,洞窑就遭受一次光线的空气破坏,加上人的体温等因素,所以都限制人数的进入,每一团只限20人左右,而且只能透过手电筒的微弱灯光隐约窥探洞窑里的精彩。我不介意我们只能参观少数的洞窑,我们只是观光客,没有专业知识,还增加艺术文物遭受破坏的风险,不如让有关方面的专家研究,为神话的历史证物延续下去。​那些被带走的文物,是探险家以保护文物的理由而任意取走的。可是在二次的世界大战中,好些文物还是躲避不了被轰炸的命运。强国总是以为自己最有资格维护和平和爱惜文物,但属于一个是空的文物一旦远离了附属土地,就丧失了原有的生命和意义。

​如果命运注视它是终将消逝的,就让它永远徜徉在自己的土地下,湮埋封尘,或荡然无存,苍穹下依然是不灭的传说。没有愤概,只有遗憾。

思念

我把照片留在曹老师一家,同时把我的思念留下。我后来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离开了中国,看过更著名的湖水,深入更原始的部落,但一直忘不了泸沽湖的碧蓝。忘不了阿沙姆阔阔的笑脸,永远记得曹老师说他愿意一辈子就做一个传统的摩梭人。他们是我在旅途中唯一可以产生一种家人般的信任与挂念的人。​他们不是旅人,我们不会在旅途上相遇。他们会继续安身与泸沽湖,而泸沽湖会守护他们。就像他们的木屋里各自代表男和女的左右两根木柱,同样取自在向阳坡在的茁壮大树,象征着女性为家族的跟,和男性是同根同源,互相仰赖依靠,缺一不可。我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泸沽湖,那个我叫阿咪(母亲)的妇人,那个昵称叫我阿悦并让我穿上她漂亮衣裳的阿札,

他们都相信家乡是灵魂最后的归宿,而泸沽湖不是我的故乡。​我会思念他们,但不带愧疚,像我牵挂我父亲那样。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旅行的、人生的,都是我父亲之前为我铺展的人生取向,因为他给了我自由奔放的因子,勇敢正直的性格,成就了我今天的选择。而他,大半辈子披挂了忧伤的外衣,永远沉溺在孤独的无垠当中,老去。​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的家产,他的故乡是回不去的耻辱。我和妹妹两人跟随他搬迁过无数次,我们没有老家,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饭桌就是家的缩影。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分散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加更是零碎的概念,仿佛我们三人都是孤儿,漂泊无以依靠。​我在途中给我的父亲写信,尽挑有趣和古怪的故事,

我知道什么样的故事和书写手法会令他开怀,我甚至可以预想到他看信的表情和笑声——在南方湿热的国度里。我一直希望他知道,我的远方一直是他的牵引,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不会迷失,因为他早就栽种了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种子在我的血液里,而他,在忧伤的啃蚀下凋谢。​我走得越远,越清楚家在哪里。只要四年在哪儿,家就在那里。​我了解摩梭人为什么临死前一定要尽量赶回家,好让灵魂得以安息,因为思念是牵挂的烙印,不会再潮湿的泥土下腐蚀。就像钟晓阳的《哀歌》所写的那样,将思念化作土地里的肥料,倾注在一棵大树上,好让它的枝叶能够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永恒地护荫爱人流浪人间的灵魂。我的父亲给了我最好的养分,和最宝贵的自由,

我走了,一次又一次远离他,他却从来欸有离开过南方那片潮湿的土地。​离开泸沽湖,乘坐了七个小时的巴士到盐源,隔天转车到西昌买了硬座火车票,连夜向成都前进。“香烟啤酒”的叫卖声一整晚在车厢间没有中断过。满脸蒙昧的乡民挤在一块儿,连座椅底下都躺了躲避检票员的逃票者。每当检票员在车厢后端一喊“查票咯!”,总会引起一阵骚动。有人瑟缩在椅子底下,被端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双腿遮掩了身影。有人走到另一接车厢,把手上的唯一的票传来传去,公用起来。有人握着过期的假票据,在装睡。​他们当中大部分应该都是出城的乡民,因为经济好一点的都不会挤在硬座车厢里,只有试图逃票的老乡和即将成为盲流的村民,才会睁大茫然的眼睛,等待终站的来临。

​机会不在老家,他们的行囊等于我们背包的三分之一,或更少。他们要闯荡的前路也许比我们更崎岖,他们的家也许从此建立在新世界,改变了下一户的户籍。家乡也许是失败后的舔伤站,但恐怕不会像摩梭人那样,相信家乡是生命的终站。一车的人,多少家的远离和临近,多少的告别和靠拢。​成都有朋友,一个是逃离噩梦般家庭的晓玲,一个是离乡背井来到这个都会和她一起生活的东门音。他们是西藏的旅途中相识,从此心里都有了一个牵挂的身影。他们现在蜗居在窄小的公寓里,感觉安全和舒服,不太想往外走,唯一去得最频密的地方,就是麻辣火锅店。​我这辈子没有吃过那么辣的食物,几乎头脑爆炸。东门音和晓玲带着我们连续吃了两晚的四川麻辣火锅。

我差点给辣味呛死掉。那滚烫的火红汤底和翻浮在上面的辣椒,使人生畏。把羊肉唰熟,不敢沾到嘴唇往口里送,即刻眼泪就飙框而出。就那么两口,再也无法继续吃。晓玲看我小心翼翼的吃相,说:“你怎么那么斯文?”,我全力抵抗冲上脑的辣痛,没工夫回应他。第一次吃不惯,课室味觉这东西很奇怪,它会牢驻在你的记忆里头,某时某刻,你突然就想念回味起来。​后来的40度高温的新疆沙漠地带,我和剑强竟然到处找麻辣火锅。每一次,我们都嫌弃那里的火锅不如成都的辣和香,而东门音和晓玲就成了我们挂在嘴边的伯乐。​我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我们想念麻辣火锅,一直希望有一天再回到成都和他们再大嚼一顿。味道,也是思念的烙印。而湿热的南方,有我无法承载的伤痛。

就做一个摩梭人

曹老师教课回来,说帮我们乘船去。我们很高兴,随着他从后院出发。后员外是一片田地,种了土豆和玉米。由于天寒,摩梭人将一层透明塑料覆盖在泥土上,具有保温作用。曹老师领头,带我们走到湖边,那里停泊了好几艘猪槽船。他挑了其中一艘,却发现没木浆,于是转回头,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家里去借。领了船桨,我们三人跳上船,划向碧蓝的边角。​“这船是你们家的吗?”我问曹老师。​“打架的。只要待会停回原位就行了。”曹老师淡淡地说。​我想起阿札昨天随便取了一件正晾晒的衣服,她说只要挂在那里的衣服,谁都可以去来穿,不分你我。我又想起了住在大落水的时候。唐斌说起摩梭人的旅游事业,是每户人家各派出自家的马、船和供游客拍照穿的摩梭传统服饰,

不分彼此的共同挣钱。赚到的钱,大家一律平分,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起过纠纷。​共产主义在泸沽湖获得最成功的实践,他们是最无私的共产拥护者。讽刺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还是躲避不了被改造的命运。当年红卫兵南征北伐,来到摩梭人的土地,强迫他们合法结婚,那些走婚的男女被拉到街头示众。摩梭人不懂什么是马克思、恩格斯,他们千年以来都是如此生活的,没有强占别人的财产,连爱情都看得很和平,还要人来教导他们什么才是共产主义的正确思想吗?​湖面很平静,曹老师要带我们到一座没有人居住的小岛去,说是收集肥料。我知道外界对摩梭人有很大的误解,不知道曹老师如何看待。​“摩梭人在中国少数民族中没有独立的族群身份,

我们被编排在纳西族下的一个支流。但我们的文化和语言都不一样。”曹老师左右两边交替撑着划桨,猪槽船一片碧蓝中摇荡。“关于我们的著作,很多多不太正确。后来周华山来做研究,算是为我们平反把。”​周华山就是那个香港人,在这里做研究的时间长了,摩梭人都知道他。根据他的报导,以往中国官方对摩梭人的调查有很多不客观的因素,除了汉人学者垄断,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型态也失去学术上的独立;而且研究报告都是专家的言论和理解,绝少有被研究者的主主体声音。摩梭人的社会结构之所以不被认同,是因为根据恩格斯《家庭、私有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把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理论悉数全收,把人类历史的复杂发展历程简化为五个进阶阶段——血源乱婚交杂、

晋那路亚夫妻群婚、对偶不固定婚姻、父权婚、一夫一妻。同时更认为,“落后”与“原始”的母系社会必定会渡到父权制。​小岛越来越近,看见群鸟在空盘璇。正是鸟粪便使小岛的泥土肥沃。船靠岸后,曹老师钻进草丛里,帮不上忙。很快的,曹老师挖了一些黑幽幽的泥土,说可以回家了。我们又跳上船,划向另一碧蓝边角。​曹老师的身影在高原的阳光下,显得很单薄。他说教书的津贴只有160人民币一个月,靠这份薪水过活根本不足够。​“就当作锻炼的机会吧,从中充实自己。”他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好奇,出奇地问了我们很多。我尽量的轻描谈写,实际上也不认为摩梭人的生活比我们的世界更差一段时间的沉默,剑强突然问曹老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曹老师低下头,也不看我们,顺口就说:“就做个传统的摩梭人嘛。”​我愣住了,好长好长时间不能言语。那是我听过最好的答案。​回到家,阿咪和阿札都在。我和大家拍一张照片吧。大家同意,我回房间取出宝丽莱相机,把所有人的影像弹指之间就吐出来。大家很兴奋,都围在一起看照片。可惜光线不足,照片很灰暗。我说明天太阳好再拍一张。阿札问我是否要穿摩梭人的衣服拍照,我说好啊。他一转头,就到房里搜索过年过节才穿的美丽衣裳,准备拿到湖边去清洗。我叫他别紧张,就穿那么一下子,不需要洗,可阿札还没听我讲完就抱了衣服走出后院了。​晚上,大家终于都坐在一起吃饭了。我夹了一块摩梭人最嗨的猪肉剽给阿咪,她撕下一小片喂阿沙姆吃,

阿沙姆又笑了。吃过晚饭,曹老师和我们离开火塘,到楼上去聊天。火塘是家里最神圣的地方,曹老师担心我们的谈话或许会涉及性方面的禁忌,未免引起阿咪和阿札的不安,就另觅地方交谈。​其实我对他们的走婚交往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想理会阿札的情人是谁。此刻我在想,明天就要离开了,心里很不舍。我想起摩梭人关于灵魂的归宿,他们相信只有死在家里,灵魂才能返回祖宗地。如果在外头感到不测,会想尽办法尽快回家,免得客死异乡,灵魂就如此流离失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了隔壁阿札房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人开门,隐约听见一个男人细声说话。我想应该是阿札的情人来找他吧。我闭上眼睛,知道那个男人会在天亮之前离开,但只要他还爱阿札,他会每天摸黑前来,黎明前离开。​他的灵魂会安息在碧蓝的泸沽湖吗?谁也无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