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地带

每一个晚上,我和剑强都来到了旅舍楼下的街角,曲腿坐在矮凳上喝一种叫 Bia Hoi的啤酒。老区内不允许车辆进入,但三轮车、脚踏车及摩托车却例外。街角对面也有另一个档口,同样卖 Bia Hoi,同样是高朋满座。啤酒是小型厂家自制的,没有一致的包装。如果是散买,通常就盛装在回收的矿泉水瓶里,也没有贴上商标。像我们这样蹲在街边的档口,则是一桶桶的塑料桶,扭开水喉管,装满一杯又一杯冒泡的啤酒,递送到挨受了越南人一天轰炸的旅者面前。旅者们都喜欢挤在一块儿,一面聊天一面应付随时前来擦鞋的孩童。擦鞋的孩童像挥之不去的苍蝇,他们提了工具箱,里头只有最简单的鞋油膏和残旧的刷子,黏在旅者身旁,

不断重复问:“Shoe Shine?”你回答说“no”,他纠缠说“yes”。喝啤酒的人说不到两句话就得测一测头说“no”。擦鞋孩童没有固定的目标,只要是有穿鞋的就行了。剑强和我都穿两条带钩住脚趾头的人字拖,却依然成为他们的对象。​Bia Hoi酒精量很低,非常顺喉,而且便宜得难以置信,一杯才不过15分美元左右。正因为这样,一个晚上下来,可以喝上十多杯也不出奇。​入夜的河内老区依然热闹,但多了份松懈。在这一条以旅舍居多的街道,房屋还依稀保有法国殖民风格,昏黄的灯光从各个窗户投射出来,和街角的喧哗形成强烈的对比。​我们有时在这里认识到新的朋友,相互交流在越南旅行得趣事,也顺带打听即将前往的国家。另一方面,我们会在这里碰上旧相识,

共叙分别后的经历。许多人碰上许多了,借由Bia Hoi的牵引,延续了本来断线的联系。旅行得路线在星空下的颠动城市纵横交错,分支驳接上遥远的前方与后方,将地图的庙貌勾勒出来。​我们遇上了老挝相识得南斯拉夫人德占,他是个精明得地产经纪,一年里头有半年的时间花在旅行上,几乎全世界都过去了。他和剑强一见面,两人就爱彼此较量,看谁比较厉害讨价还价。​“说,这包烟你买多少钱?“德占指着越南土产香烟问剑强。那是味道非常浓烈的次货,就贪他的便宜。​“9000越南盾。”剑强回应。“啊!你比较厉害。”​接着又问其他物品的价钱,一来一往的语言搏击,越南人听到的话,恐怕还是要要笑他们笨,以为讨到了便宜的价格。​德占过后,

我们遇上了那个在前往宁平夜班车上的德国乘客,也就是狐臭味熏了我一整晚的胖子。他买了一件中式外套给他的13岁女儿,碰上我就把外套从塑料袋掏出来,叫我试穿,如果适合,这意味着他买对号了。​外套稍微宽松了一点,只听他说:“对了,没错。”我看看德国胖子的身形,“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形容词闪过脑海。​德国胖子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识途老马叫了一杯Bia Hoi,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他说:“这里非常危险。”我们起初还以为他说河内很不安全,到处是敲诈游客的骗子。后来他在短短时间内连连喝了五杯Bia Hoi,神色自若地再次说着:“看。我都说这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我每一次都来这里,喝十几二十杯啤酒,隔天早上头疼欲裂,

可是一到晚上,又忍不住再来。”德国胖子摇摇头,喃喃重复:“非常危险。”​美日夫妇伟斯和麻沙米和我们喝过一次Bia Hoi,但他们不是那种爱喝酒和喜欢夜生活的人,早早就回旅舍睡觉去了。​日本人和韩国人通常不会单独前来喝酒,都是成群结伴霸占掉一大片的座位。他们有的只会讲自己的语言,却全世界游走。也许是语言的障碍,他们大多时间都只和自己人交流,往往变成小圈子,也就是住在日本或韩国人居多的旅舍,或到固定的餐馆用餐。​街角是观察人生百态的好地方,在旅者们炫耀自己行程的当儿,总有一些令人难堪的场面,往往打住了人们畅谈的兴头。擦鞋童虽然身份卑微,身世也许凄凉,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每天见惯了,

同情心多少都降低许多,反而还可以和他们开玩笑。令人尴尬的是掏钱的乞丐。不管是赞同或不赞同施舍,每当乞丐伸出手默不出声的时候,人们的脸色都很为难。乞求的眼神来自背着小孩的妇女、枯槁憔悴的病汉、衣衫褴褛的儿童。有人同情他们有人不,有人给钱有人不。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不寻常的乞丐,聚坐在一块的所有旅客突然都停止说话,脸上表情不是同情,而是悲伤。那个乞丐是残疾的,他不能走动,而是趴在地上靠双手在泊油路上往前撑,像一条蠕动的变形虫。他慢慢地撑过人群,缓缓前进,手肘擦伤了正流着血,那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见他艰巨的爬行举动,都无法忍受他继续紧贴马路撑行到大伙儿面前,于是主动走到他身边,把钱施舍给他。

钱给了,乞丐总要离开的,除非有人愿意背他。领过钱,他扭摆方向,横越过马路。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令我么为他捏了把冷汗。
​回过神来,大家都有点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我仿佛看见德国胖子又在摇晃他的头颅,咕哝道:“非常危险。”